挖坑填土,平戎种树。

[无风]山海间 12.围炉

一二.围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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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人一妖又在川阳逗留了几日,拖延的伎俩既已被看穿,风息不敢多加造次,乖乖养伤。而后,他们继续踏上北行之路,周边的小镇逐渐繁华起来,距离龙游已经不远。

这天傍晚,两人照例找了个避风的山脚露宿。无限直接用吞噬将一块巨石挖成了洞穴,才刚刚生起篝火,便忽有一枚短剑带着尖锐啸声,直向他的面门袭来!

无限不慌不忙,挥手直接将短剑打落,一旁的风息亦是一跃而起,以藤蔓粉碎了兜头而下的土石巨掌。

正在风息思忖来者究竟是谁的仇家的时候,无限却忽然收了剑:“好了,别闹了。没看到我们还没吃饭么?”

一阵朗笑由远及近,数个身影从天而降,其中一人直接朝无限扑了过来,欢快道:“无限!好久不见啊无限!”

她身后背着一只巨大的书箱,塞满了零零碎碎的东西,头顶则是一对属于妖精的兽耳,身后亦拖着蓬松硕大的尾巴。无限伸手揉了揉少女毛茸茸的头顶,向风息道:“自己人。”

“……会馆。”

风息喃喃开口,心中惊疑不定,无限望着他的表情,解释道:“偶遇。”想了想,又补上一句,“不是来抓你的。”

两人脚下蓄势待发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缩回地下,风息默默地点了点头。无限想必是怕他再使出上次在空间里那种搏命的打法,但风息这回倒是不打算硬碰硬了。毕竟最能利用无限愧疚的时机已过,而他的伤势也好了大半。凭他对虚淮的了解,对方选择救他的位置,大概率是在龙游城中、人类聚居的地方,毕竟他们不在乎什么,会馆却必然投鼠忌器。

这厢风息思绪电转,那边会馆的几人已经凑到了跟前。无限朝他们点了点头,算作招呼:“鸠老,若水,是你们。”

风息站着没动,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。来者明显都是妖精,除了那个背着书箱的少女,其余几个甚至没有化作人形。不过他们显然都与无限相熟,从容自若地熄了两人的篝火,转而掏出满桌菜肴与碗筷等物。

“这位是……”被称作“鸠老”的干瘦老者拈着胡须凑上前,锐利的双眼扫过风息,明显吃了一惊,“风息?!”

“嗯。”无限轻描淡写地点点头。

“无限,你……”

鸠老话说至一半就顿住了,似乎有所顾虑。而风息也不愿与会馆有什么瓜葛,向无限道:“几位慢聊,我就不打扰了。”

他说罢,也没有等对方的回答,就轻盈地跃上土丘,朝不远处的树林而去。鸠老望着他的背影,有些忧心地皱起眉头:“不用盯着他?”

“你我都在,他逃不掉。”

无限语调笃定,鸠老也就放下心来,笑道:“你真的抓住风息了啊,这可是大新闻,怎么会馆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?”

无限沉默了片刻:“我还没有上报会馆。”

“什么?”

鸠老不禁一愣,一旁的若水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。无限仿佛没有察觉到二人的目光,只操纵着小壶为自己斟上一杯茶,淡淡开口:“希望几位也能先替我保密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若水刚要说些什么,却见对面的鸠老轻轻摇了摇头。干瘦的老妖精也喝了口茶,感慨道:“无限啊,你以前可不是现在这样……”

“是么?”无限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,而后就转了话题,“你们在出任务?”

“是啊。”鸠老捋着胡子,眼角的余光却揶揄地瞟向一旁的少女,“是若水感应到你,然后非闹着要来看你,都扎营休息了还拉着我们跑了几十里路……”

“怎么了死老头你有意见啊!!”

猛然被人戳破心思,若水甚至连耳朵上的绒毛都炸得笔直。这一声大喝气沉丹田,鸠老不由连连赔笑:“怎么敢呢姑奶奶……”

一时间众人都笑了起来,不远处的树枝上,风息听着那此起彼伏的笑声,烦躁地翻了个身。想他被会馆追着不放几十年,现在终于成了阶下囚,竟然还是不得安生。

他尚在腹诽,忽然察觉背后仿佛有人接近。然而这是六七米高的树顶,风息登时惊得反手挥剑,却被来人轻松架住。会在此时扰他清梦的果然只有无限,只见最强执行者操纵铁片悬在他身后的半空中,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可怕:“你也过来。”

“你们会馆围炉,叫我去添堵么?”

“吃晚饭。”

“不去。”

“你能选择的是——”

“我自己走过去。”

风息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,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。这些日子的相处,他对无限这种看似好生商量、实则不讲道理的套路早就熟稔于心。

石洞之中,方才笑笑闹闹的气氛早已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微妙的尴尬。数道意味不明的探究视线落在身上,风息只面无表情地站着,眼观鼻鼻观心。

最终到底是鸠老打破了沉默,起身招呼风息坐下,笑眯眯地开口:“刚刚都没好好介绍一下,我们几个是会馆的执行者。小姑娘叫若水,这位是花轮,那边那俩坐得比你还远的是天介和兆岳,我的话,叫我鸠老就好。”

“幸会。”风息朝他欠一欠身,坐到无限身旁,伸手拿起一块糕点,当真开始吃起了晚饭。

“风息啊……”见他这副不愿多言的样子,鸠老叹了口气,“会馆就是想找个机会,和你好好聊聊。”

这话说得太过客气,风息瞥了无限一眼,讽道:“您管这叫‘好好聊聊’?”

“本来……”无限似乎想要反驳,但最终却没有说完,半晌才小小声地回了一句,“是你太能跑了。”

“之前确实是我们冒犯,但是会馆也有会馆的难处。”鸠老操纵小壶,给风息也斟上一杯茶,“现在人与妖的关系达到了微妙的平衡,所以我们更要好好维护。”

“平衡?”风息抬起头,却没有接他的茶,“藏在人群中么?”

“有什么不好?”鸠老反问,“只要遵守一定的规则,无论是刚刚诞生的小妖精、还是我们这些几百年没有出过洞府的老家伙们,也都过得不错。”

“那为何是人类制定规则,退让的始终是我们?”

“谁不希望随心所欲呢?”鸠老捻着胡子尖,摇了摇头,“人类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, 贸然打破现有的平衡,不过两败俱伤罢了。”

“原来您知道,人类也许不久之后,就会凌驾于妖精之上了。”风息笑了,眼中却半分暖意也无,“城市逐渐侵占森林,妖精诞生与修炼的灵质日益匮乏……或许会馆觉得现在还是‘过得不错’,但终有一日,我们会无处可去。”

“人类正在改变,他们也不仅仅只会掠夺和破坏。”

这话有些耳熟,无限似乎也说过。风息想起川阳广袤葱郁的人造林,和林中那些初生的精灵:“您说的没错,我确实看到了一些……”他的目光稍微柔软了一点,“但会馆真的认为,可以将妖精的未来寄托于人类的改变?”

一时无言,就连鸠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,却是无限忽然开口:“我也看到了一些。”

几人同时愣了愣,鸠老扭头看他:“无限,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人类不知道妖精的存在,掠夺与杀害即便发生,也根本无从谈起。”无限微微垂下眼帘,偷猎者杀害妖精的惨剧不仅仅令风息耿耿于怀,亦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一根刺,“双方寻求共存的情况下,是否只有现在这一条路能走?”

“……无限大人居然会帮我说话。”

风息半天才说出这样一句,表情有些复杂。而无限坦然迎上他的目光:“我只是陈述事实。”

“各有各的顾虑,也是众口难调啊……要么上不满意下不满意,要么这不作为那不反思。”鸠老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了几圈,啧啧而叹,“看看,会馆多难干呦!”

“妖精不需要偷偷生存的时代,你我都见过。”无限摇了摇头,虽是在回答鸠老的话,视线却依旧落在风息身上,“现在——也不是不可能。”

“你是指……”

风息没有说完,但他已经明白,无限指的是海神祭。

妖精帮助人类、人类感谢妖精。小香礁的渔民们未必不知道,自己供奉的“海神娘娘”是非人的存在;那位替渔民们用冰剑斩开风暴的妖精,也未必不清楚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”的传闻。然而每一年的海神祭依旧热热闹闹,没有刻意的隐瞒与迁就、保持距离却相互牵挂,就像曾经那些淳朴的时光,人类和妖精彼此尊敬、互惠互利。

“虽然时代在变迁,但,值得努力——”无限凝望着风息的眼睛,语调认真,“以和平的方式。”

“无限……”

风息喃喃开口。最强执行者的目光清明坚定,仿佛可以破除前方的一切迷障与阻碍。

他并不是第一次与无限对视——在离岛弥漫的烟尘里、在方寸之距的木筏上、在张灯结彩的舞台旁、在充斥血腥的山林前、在空间纯白的天空下、在落雨如瀑的黑暗中……他们争执、劝说、质问、坦陈,旅途不长不短,无论主动还是被迫,他们到底还是接纳了彼此的想法与理念,哪怕仍然注定踏上不同的道路。

“风息啊,你要实在不喜欢人类,那会馆也不会勉强。”鸠老见他愣神,便适时开口,老神在在地捻了捻胡子,“很多妖精都会选择远离人类的地方居住,就算住在城市里,也不代表喜欢人类。你看那俩,连无限都讨厌。”

他一指坐在角落里的天介和兆岳,天介闻言哼了一声道:“要不是打不过他我早就揍他了!”

“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啊?”

鸠老翻了个白眼,兆岳没理会他的嘲讽,冲风息嚷道:“喂,你也过来跟我们一起数落人类吧!”

“不必了。”风息扫了一眼他们手中的手机,坐着没动,“二位分明乐在其中。”

被他这样果断地揭穿,二妖都有些窘迫,连忙将手机藏在身后。鸠老捂着肚子笑了半天,笑完之后,却是一声轻叹:“其实我也不喜欢和人相处。”

“……您?”

“以前我有个洞府啊,超漂亮的咧。”鸠老脸上透出自得的表情,比比划划地为风息解释着,“不过十几年前,被开发成景区了,进去还要买票。这么险要的地方,我都住了几百年了,现在想找一处没有他们足迹的地方,难哝。”

这分明就是相似的经历,让风息不禁有些怔忡:“您修为高深,有洒脱的资本……但更多的妖精并不在乎人类,要的就是那方寸之地。”

“可是我就很喜欢人类哦!”

若水忽地插言,鸠老忍俊不禁:“是最喜欢无限吧?”

“嘿嘿那当然啦!”少女捧着脸花痴了半晌,末了有些纠结地央求道,“风息,无限为妖精做了很多事,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他……”

风息沉默片刻,摇了摇头:“没有。”

无限闻言一怔,抬头望向风息。而大妖并没有看他,因为若水已经从桌下钻到对面,掏出自己的手机,递到风息面前:“他们每天都有各种层出不穷的新奇玩意儿,你就说这个千里传音器吧,除了传音,还能做各种事情!”

屏幕上是风息定格在愣神表情的照片,在若水灵巧的摆弄下头上戴花、口吐彩虹。面对人类这些细枝末节的把戏,风息很想一嗤了事。然而他生性虽不算寡淡,但身边素来只有几个同伴,许久没有应付过这样自来熟的人——何况少女的笑容又实在热情,往常面对无限时的冷嘲热讽都有些说不出口,只能点了点头:“……嗯。”

“不止如此哦,还有这个!”

若水又打开了一个新的程序,蓝色的界面正中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。风息因此多看了两眼,见他似乎起了些兴趣,少女登时得意起来:“我可是在种树哦!”

“……种树?”

“这些小球都是能量,也就是这棵树的养料。走路骑车坐地铁之类,只要可以节能减排的,都能收取能量!啊对了,还可以偷别人的。”若水压低了声音,悄悄瞅一眼身后的天介与兆岳,笑得狡黠,“等我这棵树长大,就会有人把它买下来,然后在沙漠里种下一棵真正的树!”

“真正的……”风息在少女期冀的眼神中,接过了手机。他不太习惯触屏,忽然间不知碰到了哪里,界面登时一变,不再是动画模拟的大树,而是荒漠中一排排整齐矮小的树丛。

他的手指划过那些照片,或陌生或熟悉的地名上,以数字命名的崭新森林在地图中圈出一个又一个绿色的轮廓。白天黑夜、雪地黄沙,无数棵稚嫩的树苗生机盎然,旁边合影的人类各个灰头土脸,却都露出灿烂的笑颜。

“要不要我也给你申请一个帐号?”若水见他神情专注,显得很是开心,“你整天在外面跑,肯定会有很多能量吧!哝,刚刚那张照片正好可以当做头像!”

“……不必了。”风息将手机还了回去,犹豫片刻,也像一个真正的前辈一样,轻轻揉了揉她蓬松的短发,“谢谢你。”

“风息,去会馆看看吧。”鸠老重新为风息倒上一杯热茶,“兼听则明,对你我、对他们、对会馆,都是一样。”

风息沉默不语,半晌,终于伸手拿起杯子,低声道:“受教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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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愿风沙止息,流浪的远走的都终归故土。

若水给风息看蚂蚁森林是我很久很久以前、还没有这篇文时就想好的梗,他一定不知道,有那么多人正在努力为他种下一片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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